马丽华:多彩的西藏文化地理

发表时间: 2024-03-04 13:50:48 发布于:网片

  2000年的藏历新年,马丽华(左二)在河南岸的一个村庄住了几天,完整地参加了有关藏历年的全部仪式。图为年初三,村民在房顶插经幡后的敬神仪式。五色经幡与电视天线并立,正是今天西藏民间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并存的写照。

  近日,由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、中国西藏信息中心、西藏文化网共同举办的“《西藏文化讲堂》走进北京大学”第四讲在北京大学举行。中国藏学出版社总编辑马丽华以《西藏的自然和文化地理》为主讲题目,以宏大的视角,简述了青藏高原的自然演化史,以及西藏地区各大自然板块与文化现象相叠合的奇观。本报上期刊登了此次讲座中相关青藏高原自然地理方面的内容,本期则着重于文化地理方面。

  吐蕃的前身雅隆部落位于雅鲁藏布江以南,现在的山南地区境内。自从两千多年前迎来第一代赞普开始,凭借河谷地带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和当时先进的农耕基础,在高原的众多小邦中脱颖而出。公元6世纪初,“松赞干布的祖父辈加速了兼并扩张的步伐,所以松赞干布是在附近的墨竹工卡县出生的。”马丽华从吐蕃王朝的建立谈起,“到了松赞干布时期,正式定都,建立了吐蕃王朝,开始了统一西藏高原的大业。”

  马丽华介绍,在松赞干布一生的业绩中,首先是开疆辟土:向西,征服了象雄(今阿里地区,象雄在汉文史料中为羊同,立国较早);向东,征服了横断山脉沿线诸羌部落和吐谷浑(今甘、青境内,于公元4世纪初立国)。在文化建设方面,创制了藏文,引入了佛教;同时迎娶了文成公主,跟唐朝建立了联系。

  “吐蕃鼎盛时段是在松赞干布之后第五代的赞普赤松德赞。”马丽华以几幅地图加以说明,“经过赤松德赞一生的文治武功,使吐蕃疆土最大化,包括从782年到848年,实际统治敦煌达六七十年之久。”

  自公元9世纪下半叶吐蕃解体,到正式纳入元代中央的行政管理,在长达三四百年的时间里,西藏地区没有统一的政权,是各地豪强割据的局面。马丽华说:“藏传佛教在此期间发展起来,这三四百年成为藏传佛教后弘期的黄金时段。”与此同时,中原地带烽火连天,群雄并起:北宋、南宋,辽、金、西夏,南有大理,北有蒙古的崛起。而西藏则告别了金戈铁马的生涯和武力称雄的时代,进入“闭修”。

  元朝把吐蕃故地一分为三:三个宣慰使司,统归宣政院管辖。马丽华指出,这样的行政区划承前启后,继往开来,既沿袭了传统地理,又对应了自然和文化地理。

  “经常会听到藏族人说:我是前,我是后,或者,我是康巴人,我是安多人。”马丽华解释说,三大藏族聚居区的划分影响至今:乌思藏即前后藏是现在的西藏,康巴地区是指川西、藏东和青海的玉树、云南的迪庆;安多地区包括甘南和青海。

  西藏有一句俗话:“康巴的人,安多的马,卫藏的宗教。”这是对三大历史地理主要特征的概括。“康巴的人”,横断山区的藏族男子很彪悍,女子很漂亮;“安多的马”,青海有青海骢,甘肃有河曲马,以牧业为主;“卫藏的宗教”,卫和藏是指、日喀则,传统地理上的前、后藏,千余年来藏传佛教的中心。

  明朝对西藏的管理是最宽松的,马丽华介绍,明朝因俗而治,采取了因袭故元、多封众建、分而治之的治藏方略,分封了当时各主要教派的领袖为三王,以及各地原有势力的五个王。

  相比之下,“清朝对西藏的管理是最严密的”,马丽华指出,从康熙到乾隆,管理西藏,恩威并重。清朝的行政划分接近现代地图,或者说,现代的行政区划,基本就是从那时继承而来。

  马丽华在西藏工作了27年,走遍了西藏大地。在她看来,现在西藏自治区7个地市的划分,比较充分地体现了自然地理和历史即传统地理,能够说是一脉相承。

  西藏腹地前、后藏地区的故事,从古到今发生了很多很多。马丽华讲了其中两个比较特别的地区的历史沿革:藏东南的林芝和西部的阿里。

  “林芝是西藏最为秀丽的地方,被称为西藏的江南,古称工布地区。世居此地的除了藏族以外,还有珞巴、门巴和僜人等山林民族。”马丽华介绍说,两千年前,在雅隆部落第八代赞普时被外人篡权,王子们被流放到林芝一带。从那时起,直到上个世纪,西藏地方政府还把如此美妙的林芝作为流放地。后来复辟,一位王子重回山南主政,他的兄弟们则留下来做了工布王和波密王。因袭吐蕃王室后裔,一直享有特殊待遇和半独立地位。直到上世纪20年代,最后的波密王才被西藏地方政府消灭了。西藏和平解放后,曾设立过一个塔工地区,后来取消,大部分县份划归市管辖,波密县、察隅等县则划归昌都地区。上世纪80年代中期,林芝地区恢复。

  西部的阿里可谓古史之地,西藏本土宗教的苯教在这里起源,象雄较之吐蕃的崛起为时更早。“那里是考古学家最注重的一个地方,现代的考古发现说明,两三千年前象泉河谷已有了比较发达的农业,也有学者觉得,阿里处在丝绸之路的一条支线上,麝香丝绸之路。”马丽华说。

  马丽华说,当象雄被吐蕃征服以后,也许是距离遥远、鞭长莫及,也许出于敬畏,象雄故地享有某些特权。比如说,赤松德赞倡导佛教、打压苯教,所颁布的禁苯令中规定,只有象雄可以保留苯教的仪式,另外的地方则不被允许。在吐蕃解体以后,又有吐蕃王室后裔流落到阿里,建立了古格王国。“现在到阿里去旅游,古格王城遗址是必去的景点。”马丽华说。

  西藏和平解放后,虽然阿里在行政版图上属于西藏,实际上却由新疆代管,直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,才重新交由西藏管理。“于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、90年代初的时候,在形成了阿里热。”马丽华回忆道,“新闻记者、搞文学的、搞艺术的、搞学术的,都纷纷奔赴阿里,阿里热风行一时。1990年我也去了,写了一本《西行阿里》。”

  此后,每当有人问起,西藏旅游应该去哪些景点?马丽华总是首推阿里:阿里有神山圣湖冈仁波钦和玛旁雍错,有古格故城和洞窟遗址,引人入胜的土林景观,古风的歌舞、服饰和民俗,等等。总之,阿里风采独具。几乎在每一年夏季,都有考古工作者奔赴阿里,现在的阿里依然处于发现的时代。

  阿里很遥远,马丽华说起她20年前的出行,乘车从出发走了三天半的时间。“但是明年阿里就要正式通航了。”对此,马丽华有些忧虑,“散布在旷野上的文物的保护是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。”

  不一样的自然环境,造就了不一样的生产生活方式。“一般人也许会对西藏留下一个整体印象,实际上各地区差异很大。”马丽华讲道,“我们所说的西藏文化可以笼统分为农、牧两大板块,农民和牧民的生存风貌不同。除此之外,还有喜马拉雅沿线的山林民族,从前有狩猎的传统;横断山脉山高谷深,只有河谷洪积扇上的小片农田,所以素有经商传统。”

  马丽华在山东长大,去西藏之前从没见过牧民。“所以我去西藏,最早就奔向藏北高原,观察牧民的生活。”牧民的传统生活绝大多数都是自给自足,衣食住行所需要的外来材料并不是很多。例如牧民的多角形帐篷是用牦牛毛编织的,冬暖夏凉,防雪挡风;固定帐篷的绳子是羊毛编织的,橛子是羚羊角做的。牧民切菜的菜板是野牦牛的头皮,好几寸厚,非常结实。

  “牧民的衣服也是长期适应环境的结果。”马丽华说,成年人一件光板皮袍,可以穿用大半生。天冷的时候,把手抽出来揣在怀里取暖;干活的时候,经常一个膀子;天热的时候,褪下两只袖子;即使宿营野外,也可以既当被子,又当褥子。

  牧民生活中,有两种传统的生产方式给马丽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:一是驮盐,一是盐粮交换和农牧交换。但是现在都特别难看到了,因为有了汽车,有了方便的交通和物资供应。

  藏北高原在7000年前还是高湖面时期,有的湖泊可达上万平方公里,由于气候变迁的原因,湖泊退缩变咸,或成为盐湖。“这给牧民提供了资源。”马丽华说,他们在每年的春夏之交,赶上驮队去盐湖驮盐。秋收以后,他们就驮上盐和畜产品到农区去换青稞和日用品。根据路程的远近,他们往返的时间有时候最长可达两三个月。久而久之还形成了驮盐文化,一系列的仪式、禁忌、歌谣,非常有意思。

  马丽华回忆,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她在去往纳木湖的途中,碰到一支800只羊子的驮盐队,羊子驮盐都是小小的羊毛袋子,能装七八斤,白天晚上都得驮着,一走一两个月,背上的毛磨秃了,背上的肉磨烂了。

  马丽华于1992年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采访了和山南最典型的农村,进一步探索了当地的民间文化。在她看来,农区和牧区的很多文化现象和精神生活有相通之处,也有差别。牧区的传统精神生活中,最突出的是神山崇拜;传统的文化生活中,最喜欢的是格萨尔说唱。

  “民间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交融是当下最有意思的现象。”从30多年前进藏以来,马丽华亲历了西藏地区改革开放的全过程,格外注意到现代文化元素如何进入,传统生活如何改变。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足以说明问题:在藏北,有病人一边在医院输液,相信现代医学,一边还请僧人念经,可谓双管齐下。

  2000年,马丽华在河南岸的乡村过藏历年。那次经历让马丽华感受到“即使乡村在改变,传统文化仍在持续”。当她和村民们更换了经幡,所见到的是电视天线与五色经幡并立在房顶;举行传统敬神仪式的时候,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,这说明“传统仪式还在进行,但是已不再是传统的心了”。

  在讲座的最后,马丽华特别谈到了一件事:2006年她去林芝地区采访珞巴族最有名的女巫亚崩,准备请教两个问题:珞巴族的创世神话以及珞巴族传统观念中的灵魂去向。对于第一个问题,亚崩一开口就把采访者震住了。“世界上本来一无所有,直到天和地结了婚。”亚崩说,“天和地结了婚,生下了人、猴子和老虎三兄弟,后来因为志向各不相同,各奔前程了。”珞巴族一直流传着关于人和老虎是兄弟的动人传说。

  说到灵魂的去向,引出一个严肃的话题。马丽华借助藏族和珞巴族传统的生死观,旨在说明“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都不会鼓励自杀,对于自杀者都有相当严厉的惩戒说法”。珞巴族认为人的灵魂的去处有三个:上天、入地、在人间。与其他民族说法不同,上天的是因流血牺牲等非正常死亡的人,在天界期间固然好,但是这些灵魂仍会回到人间寻仇,变成嗜血的魔鬼,所以是不好的;因老因病正常死亡者,才能进入地下,和死去的亲人团聚,这是最理想的归宿;徘徊在人间的,是自杀死亡的人,是最不好的,无法与人交流,成为永远的“孤魂野鬼”。

  无论是汉传佛教还是藏传佛教,都将自杀行为对应以极其严厉的惩罚。由此,马丽华认为,人类文明发展至今,逾越了无数的艰难困苦;传统的生死观念所体现的是人类的生存智慧,正是因为有那么多所倡导的和所禁忌的,我们才走到了今天。掌握了现代科学知识的我们,更应该懂得敬畏生命、敬畏历史、敬畏自然。



相关文章
官网app下载入口-官方网站 皖ICP备18026708号-1 | 皖公网安备 皖ICP备18026708号-1 | 技术支持:网站地图